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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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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一

此後的日子越來越“難熬”。

眼見秦無衣的臉色越來越白,花笙隨即吩咐下去,一行人在下一個渡口離船上岸。

碼頭風聲很大,吹得旌旗烈烈,江水亦是濤濤,耳邊充滿風嘯與水流聲。

“先去醫館。”秦無衣下船後,雖還是陰沈臉色,卻敢發聲了,第一件事便是要帶日漸消瘦的穆如清就醫。

花笙與秦無衣一同扶著人,風鳴浪聲中秦無衣的聲音聽不真切,可花笙不僅聽到了,還於聞言後側目而視,他腳下步子不停,眼神卻久久留在秦無衣蒼白的臉上。

對方心中有事,並未回應他,看得久了,也不見秦無衣發覺,花笙飄飄然收斂視線,朗聲道:“秦兄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,還心念他人,實是難得。”

在船上秦無衣因自己作為的師叔責任,硬是掰著穆如清的嘴灌下去幾碗稀粥,可長成的年輕人還是一日日消沈,秦無衣不僅難過,更有愧疚,只覺愧對師兄的托付。

此時面對花笙的誇讚並不開心,反而眉間豎痕愈發深重。

“如清底子好,不必這般擔憂。”花笙不聞回答,開解般說道。

“穆如清——”

兩人交談著,呼嘯而過的風裏夾雜一聲呼喚,叫秦無衣生生頓住腳步。

“無衣!”

秦無衣不可置信,他上一刻還在擔憂,這一瞬已是呆楞,可又聽聲音傳來,“師弟——”

此回相逢,是秦無衣在呼喊中轉身。

他一回身,便直直望見遼遠天際下一舟輕渡,碧波微瀾上烏蓬醒目,自其中探出一著月色衣袍的人。

那人才穩立船頭,還不待靠岸,足下倏忽有了動作。

盈水而行,衣袂翩然。

及至踏上碼頭木板,不過靴底微潤,行走間只留下半個鞋印。

不是贠朝還能有誰?

秦無衣望著贠朝行來,思緒仿若飛躍時光,重歸來人游歷回來,信步越過山門的時刻。

一聲“師兄”卡在喉嚨,引出眼中迷蒙,秦無衣胸腔不住起伏,望著眼前一切。

熱流還藏在眼中,身旁已晃過一道人影。

穆如清猛地跑過,瞬間來在贠朝面前。

“小雲!”

可惜過久的絕食讓穆如清沒了力氣,還沒擁抱到人他便力竭,踉蹌著就要倒下。

贠朝眼疾手快,將人攬在懷中,承擔下所有重量。

懷抱裏的人好像輕了,贠朝想著,對方像掛在他身上似的,背後的衣衫被緊緊攥著,勒得他有點難受。

“好了,”贠朝輕拍穆如清的背部,想要見見分別許久的一張臉,“我回來了。”

他方才還沒看清,已與穆如清抱在一起,根本沒來得及好好一瞧。

但他非但沒有如願,懷中人甚至抱得更緊,這一緊,他便覺出些問題:怎麽穆如清在顫抖,肩頭也感受到久違的濕熱。

贠朝疑惑地擡頭,卻見秦無衣也是一副將哭不哭的模樣,瞬間明白了。

“你是不是沒把我在瞿陽的消息告訴他們!”贠朝罕見地真動了怒,咬牙切齒望著站在最後好整以暇看戲的人。

他早於許多日前已在瞿陽上岸,適逢來自江南的商隊經過,便借他們發給花笙消息,囑托他告知秦無衣,代他前去照顧穆如清。

若穆如清和秦無衣早知他沒事,並不該如此激動。

花笙無奈,搖一搖折扇,解釋道:“贠兄這可真是誤會了,我早就勸過,說你回來後見他們這幅樣子我定然無法交代,可惜在下人微言輕,勸不動。他們怎麽都不肯相信我啊。”

“你——”秦無衣紅著眼眶怒視花笙,本想問他何時說過,可就在他看到花笙時,又想起對方真的說過這話,只是那時他全然未覺,還在人面前嚎啕大哭,哪有一點江湖人的樣子,不由收了淚,紅了臉。

贠朝將信將疑,目光投向秦無衣,求證道:“真的?”

秦無衣沈沈“嗯”了一聲以作回應。

贠朝這才轉而專心安慰穆如清,這小子的淚好像漏了一般,將他新換的衣衫肩頭悉數打濕,再這般下去,或許又要換身衣服。

渡頭人多,眾人早就被這方的動靜吸引,穆如清在他懷裏不知曉,贠朝迎著眾人目光,卻有些不好意思,他輕聲說:“我沒事,真的。”

懷中人默不作聲。

“我都說了,我會來找你,怎麽不信,我不會騙你的。”贠朝又道。

他說完等了好一陣,才感受到懷中人不怎麽顫抖,待穆如清呼吸短促的擡頭看他,贠朝心內忽起波瀾。

只見穆如清枯瘦一張臉,眉目間哪有從前的朝氣,因哭過一場,眼皮腫得不像話,下巴上冒出一圈胡茬,嘴角更是幹得開裂,連怎麽都不掉的臉頰肉此刻也消失不見。

“我信你,是我錯了。”穆如清用氣聲說著。

“怎麽說這些,”贠朝心軟成一灘融化的糖,想問對方何出此言,還沒來得及問完,又是一聲驚呼:“穆如清!”

他這回也顧不上周圍人的目光,連忙將癱軟下來的人背起,在花笙指引下前去快雪山莊的又一處別院。

其實穆如清沒什麽事,只是本身消沈多日,又在贠朝歸來時,被花笙強行按著人中掐醒,抱著贠朝一時激動心緒起伏才暈了過去。

誠如花笙所言,他底子好,不過是就著贠朝的手吃上幾頓飯,便好了個大概。

但餵飯歸餵飯,醒來後穆如清的眼神卻似黏在贠朝身上,怎麽也掉不了。

沒聽花笙的勸,秦無衣期間曾有過來,想要擔起師叔的名號,替贠朝分擔些任務,見此狀況,唯有不發一言地離開,以致認真的贠朝也沒顧得上招待他。

“別老這樣看我。”贠朝被盯得心癢,畢竟時時刻刻對著一雙會為他下雨的桃花眼,實在是太難為情,於是乎他借吹湯的機會,閃躲著垂下眼。

但這目光還在不依不饒,穆如清除了看他,還伸出手,攀上贠朝的手腕。

掌心太燙,要比面前的湯還熱。

“小雲,”穆如清喃喃道,“我錯了。”

贠朝聽其重新提起此事,也認真看向對方,“什麽?”

“我不想報仇。”像是在喃喃自語,又像是是在給自己洗腦,穆如清重覆著說道:“我不想了……”

“穆如清。”良久,贠朝喊出少年人的名字。

每當贠朝不帶怒氣完整地叫其名字時,要說的話皆是鄭重,只聽贠朝繼續說著:“你想清楚了?”

穆如清不再喃喃,他緊盯贠朝的雙眼,朗聲道:“清楚。”

他從未有如此清楚明白的時候,他也從未有如此清楚地、明白地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麽。

報仇,總要有一個目標。

他在渾渾噩噩的年紀就被灌輸進這個詞語,那時他不懂世事,也沒見到真正的行兇場面,只知一場大火,將過去所有付之一炬,其實從未有過一個明確的目標。

只是他身邊什麽倚靠都沒有,心底只道不能讓贠朝也走了,唯有以此為由糾纏贠朝。

日子一久,他也不知哪個是他該堅持的,哪些又是他真正想要的。

贠朝又問道:“你真要放棄?”

與穆如清分別的這一小段時日,贠朝也想過許多,他早該讓少年決定所有,可他仍怕對方是心緒不安,一時起意。

贠朝見眼前人闔上桃花眼又睜開,含著春日的明光,喉間鄭重發出“嗯”的聲響。

穆如清頓了頓,又補充了一句:“你以後都別松開手,好麽。”

他不願回想那晚,實在是夜雨太冷,唯有贠朝掌心的溫度長久留在心中。

不等贠朝回應,穆如清握著贠朝的手漸漸收緊,又道:“我不想一生只做這一件事,我還有好多事沒去做。我想永遠和你一起。”

贠朝早把碗放下,穆如清的一句句話沒讓他臉色異常,耳朵卻早早感覺熱意。

他轉過手腕,用完好的左手與穆如清的手交握,於一片明光中答應著:“好。”

贠朝笑了笑,也追加一句:“我不騙你。”

四人坐上歸途的船只,進入畫舫上特別布置好地一片茶室中時,花笙又展開了他的竹扇,打得澄澈茶水上懸起的白霧四散消弭,他出聲說道:“贠兄,如清,你們確定不去子陽了?”

他眉眼含笑望著兩人時,美目中卻帶著一點戲謔。

贠朝和穆如清的手於桌底猶在緊握,沒有人回應。

花笙也不尷尬,繼續說道:“自那日你們走後,我實在是自慚形愧,連覺也睡不好,輾轉反側之下,終於給我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。”

他口中雖然還念著“自慚形愧”,臉上卻一點慚愧的意思也無,相反還有些得意,贠朝心中暗暗翻了個白眼,手從穆如清掌中掙脫出來,掩飾性地端起茶杯嘗上一口——有些燙嘴。

“我這主意啊,你們聽了肯定——”

秦無衣忽地出聲打斷花笙的話,快速說著:“抱歉,我先出去一下。”

隨後走出這方茶室,跑到船頭吹風去了。

掀起竹簾後,攜著江水潮氣的涼風吹進屋內,將繚繞的暖融煙氣吹走,讓腦子更得清明。

“他怎麽了?”贠朝問道,實則心想難道他這師弟和花笙坐船時間長了,終於受不了這位花公子的花言巧語,只等一出聲就跑,總算是有些欣慰。

來去皆是水路,只有坐船時間太長是真,其他都是假的。

花笙隨之解釋道:“哦,贠兄你也知道,秦兄雖生在江南,可後來去了北方,坐船太少,我們來時他就有些暈船,不能在屋內待得太久。”

花笙邊說邊搖扇,順便倒著茶還邊搖頭,似在感慨秦無衣享不了坐船還能喝上熱茶的清福。

贠朝皺眉,回想以前從未聽自己師弟說過暈船,與穆如清對視,看到對方點頭才放心。

還未待他細思,就聽花笙又接續起之前的話來:“事關萬劍門這件罪樁,我這主意定能昭其罪行。”

船艙內並不昏暗,但花笙的眸子更亮,他微微睜大雙眼,噙著笑意望向兩人,試圖引起他們回應。

但少了秦無衣,這兩人誰都沒有給予他想要的興奮反饋,讓花笙的不由得嘆了一口氣。

穆如清甚至叉開話題,問道:“所以那山石上的血跡是?”

贠朝搖頭道:“當然不會是我的,肖襄既然想死,我便給他個痛快,送他一程。”

實際情況有多危險,其實都能想到,可贠朝這般輕松地說完,使穆如清不好再問。

“咳咳。”花笙清了清嗓子,見兩人間不再黏黏膩膩,他才神情平淡地道:“既然沒有直接證據指向萬劍門做了這些事,我們只需找到一個他們會咬的鉤子,引蛇出洞,難保他們不會露出馬腳,介時我們再順水推舟,將眾人目光引到萬劍門身上,事情一旦暴露,還需我們親自動手嗎?”

贠朝看著眼前娓娓道來的人,心中不由得一驚,若不是他並未將藏寶圖一事說出,也確保自己不曾將穆家的血仇透露,都要懷疑花笙已經推斷出事情的來龍去脈。

這般聰明人,只適合做朋友。

“只是現在還不太清楚,這能牽動王玉心思的東西到底該怎麽找。”花笙雖是如此說著,瞧著卻並不發愁,似乎不論是什麽,他總能想得出來,也必會拿到。

“這事好說。”贠朝瞧了一眼身旁的少年,穆如清放棄報仇之後,此刻聽花笙說著這些臉上已無波瀾。

“哦?”

贠朝主動於桌下握住身旁人的手掌,面上自然說道:“其實之前——”

“嘩啦”一聲,竹簾又被掀起,秦無衣面色不妙地走回屋內。

“不暈了?”花笙見人回來,好似終於等來了跟隨者,連忙問起。

“下雨了。”秦無衣說著搬起椅子縮到屋角一處,閉眼打起坐來。

“贠兄,後面的我們回去詳談。”說罷花笙合上扇子掀開一處小窗,果有細雨順勢飄進。

江上霧氣又起,這歸程之船比贠朝二人來柳津渡時大上許多,卻又比之前前去子陽的大船穩上不少,一路輕輕搖動,行至暮色四合才回到城裏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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